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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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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遠寒盯著他手腕間滾落下來的血水,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:“那這只兔子還真是幸運,能夠在恰好受傷的時候遇到你。”

“能恰好救他,是我的幸運。”

李雲生洗凈雙手,目光穿過淅瀝的雨幕,似乎望向更加遙遠、更加難以窺測的地方,他的手收入袖中,聲音輕輕地響起。

“我說的話,你信不信?”

江遠寒拾起傘,將傘撐開轉了一周,目光停頓在傘邊沁透的血色之上。

“你都這麽問我了,顯然這不是一句真話。”江遠寒低下頭,鼻尖靠近傘沿,除了聞到傾斜如註的雨水寒氣之外,還有極濃郁極腥冷的味道。

是人血。人血是什麽氣息,江遠寒不會不記得。

他握著傘柄的手骨攥得咯吱作響,指節隱隱的發白,但江遠寒還是勾起唇,看起來若無其事地道:“帶我去看看那只兔子?”

“早就跑遠了,怎麽追得上。”

胡說,像他這種修為,不要說是跑遠了的兔子,就是兩年前遇到的一只螞蟻,說不準都能掐算得出來,佛修的因果溯源之術強得離譜。

江遠寒沒有說話,而是撐起傘往外走。李雲生看著他的背影,步調緩慢地跟在了他身後。

這座寺廟的確是一間塵封已久的古剎,很多年沒有人進入過了。寺廟的牌匾上的字跡都模糊不清,腐朽的木頭與覆蓋上來的青苔發出一股冷而古舊的味道。

江遠寒踏入寺廟的正殿。佛像早已褪了金身,但上面沒有落灰,被擦拭得幹幹凈凈——能做出這種事的,也只有禪師了。

“你參拜過?”江遠寒問。

“雖已還俗,心中亦很尊重。”

江遠寒心似火燒,他對李雲生的擔憂簡直在壓抑著瘋漲,近乎要立刻噴薄出來。但他經歷過這麽多事,總算學得一些忍耐,即便留有瑕疵,也暫時控制住了滔天的怒意,表面慵懶隨意地問:“你殺生前都要知會佛祖一聲麽?”

這是一句露骨的試探。江遠寒轉頭註視著他,見到李雲生臉頰上的赤紅色梵語悄然浮現,眼眸深幽無光。

但他的神情卻毫無變化,仿佛真把這句話當成了無聊的笑話。

“應該知會的。”他說,“這是大慈悲事。”

江遠寒聽得血壓都高了,他平緩呼吸,告訴自己先鎮定,隨後便從正殿轉身離開,冷冷地道:“這算什麽大慈悲事。”

禪師淡然道:“我只是殺去了世間的業障。況且……也是真的救了一只兔子。”

江遠寒不知道該不該信,他終於以另一種角度體驗到了對方的感受——在所有的不利證據和殘酷的蛛絲馬跡面前,即便有充足的信任,也會被擔憂與思考烹煮得心如沸水,燒去耐性。

李雲生在他身後跟著他,保持著一個安全而又令人感到舒適的距離,既能及時保護,又不會太過緊密。

正如對方所說,江遠寒的行動其實並沒有受到攔阻,至少在這間寺廟裏,他還是自由無疑的。

雨聲越來越大,空氣中的古舊塵灰被大雨洗去,空中的氣息一寸寸地發冷,寒意直灌肺腑。

江遠寒將這間寺廟的所有房屋都看過一遍,除了鳥雀與野兔之外,空無一人。

“這本就是一間荒廢的寺廟。”李雲生在他身邊,語調溫和平靜,“你想要找誰呢?”

“這是在哪裏?”

“人間偏僻的一隅角落。”對方笑了笑,“有些難找,但距離你我來處,並不算遠。與翠鳴山,只有幾個時辰的路程。”

“翠鳴山已被姑母的人馬接手,你這麽帶走我,不怕龍君找過來嗎?”江遠寒問。

“在龍君面前,你與我,”李雲生的話語略微停頓的一剎,他伸出手,手指柔軟細膩地交叩過來,輕輕地握住小狐貍的手,那股溫暖之意驅散了雨中冰冷,“不是情投意合嗎?”

手雖溫暖,但江遠寒卻覺得心頭冷冽非常。他註視著對方,字句清晰地道:“你算計我。”

“沒有。”禪師低下頭,溫柔至極地親了親他的唇角,即便小狐貍沒有給予任何回應,他也毫不介意,“只是巧合罷了。恰在我需要之時,你對我坦誠以待。”

江遠寒驟感挫敗,他要是對眼前這人下得了手,說不準這時候就直接動手了,也不必連禪師到底做了些什麽都需要細細地探查。

“……裝得還挺像個人。”他磨了磨後槽牙,不太高興,“你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麽想的?”

“在問禪心。”李雲生同樣坦誠以待,“你跟那束光,一起照進我眼前。”

江遠寒已經不想再追究對方是什麽時候瘋的,他現在就鬧心什麽時候能治好。他只聽了這一句,就持傘走向寺廟的正門,推開了古木大門。

他本以為這次會被結界攔住,但這一次竟然也沒有阻礙。結界的邊界遠大於他的預想。

江遠寒站在寺廟門口,擡頭看了一眼牌匾,依舊沒看出什麽名字。古剎的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生長著的叢林與繁花,自然降臨的雨聲在這種氛圍和環境之下顯得更加清幽。

這裏似乎是一座山的山腰。

江遠寒低頭下望,見到遠處整齊排列的房屋,散落的村子交錯著落在山腳,沒有什麽鮮血塗地滿地狼藉的場面,他內心的焦灼驟然放松了一剎,腦海中一個想法油然而生:“禪師這麽善良的人,怎麽可能會殺人,真是想得太多了。”

再遠處是一座城池,江遠寒的目光掠過村子,一直望到隔著一座山峰的那座城外。一切都毫無異樣。

李雲生隨之跟了上來。

他看了一眼江遠寒,道:“還要去更遠的地方看看嗎?”

“……你不是關著我嗎?”

“我從沒這麽想過。”李雲生眺望遠方,平平靜靜地道,“我從來都不想剝奪你的自由。”

“那你還說這種話。”江遠寒皺著眉道,“你這樣是要故意嚇我嗎?既然不想關著我,那這幾天強行二人世界是為什麽?難不成你就是想跟我睡覺?”

禪師微微笑了一下:“有何不可呢?”

“你這個不正經的和尚。”江遠寒念叨了一句,又問,“既然如此,我是不是什麽地方都能去了?”

李雲生思考了片刻,先是點頭,隨後又搖了搖頭,示意遠方的那座城池,道:“最遠就到那裏了。”

“……這是什麽意思。”江遠寒沒聽明白,但心裏突地猛跳了一下,有些不安。

“等我兩天。”對方神情不變地道,“你就可以去更遠的地方。”

“這有什麽意義……”江遠寒話語猛地一頓,他腦海中陡然躥起一個想法,聲音戛然而止。

現下雖是雨天,但正值人間點火做飯的時候,為何剛才所見的村莊房屋,連一道炊煙也沒有燃起。

人間煙火人間煙火,只有人間,沒有煙火?

他反手扔掉這把傘,提起魔氣操縱這具身軀前往山腳下的村落。淡紫色的魔氣附著在小狐貍的軀體之上,很快便到達了目的地。

正如江遠寒所料,他闖入村落之間,只有犬吠雞鳴,卻連一絲人聲都聽不見,無論是柴火燃燒的動靜,還是稚童追逐的聲響,絲毫不曾有過。

太寂靜了,這種人跡無存的寂靜,令人感到無比的恐懼和震撼。

江遠寒立在村落之間,目光望向那座城池的方向,他聽到身後跟隨而來的腳步聲。

“……你還是殺人了。”

李雲生道:“我只殺過世間的惡業。”

江遠寒心火沸騰,感覺四肢百骸都難受得發抖,他喘不過氣來,卻強撐著諷刺地笑了笑:“誰知道你忘生禪師,不也是這天地眾生裏的無窮惡業之一呢?”

對方沈默了片刻,淡淡地道:“也對。”

大雨滂沱,江遠寒沒有控制魔氣避雨,水珠很快滾濕了他的衣衫和毛絨尾巴。

李雲生目光下移,從儲物法器中拿出一件外披,態度柔和地籠罩在對方的肩頭,他環著小狐貍,低低地道:“弄濕自己不會舒服的。”

他被推開了,但很快,江遠寒又猛地擡手拽住了對方的衣領,把佛修的僧衣抓得皺褶叢生,他太過用力,連布料都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撕裂音。

江遠寒的目光跟他相對,怒火難抑地質問:“恃強淩弱,濫殺無辜,你明明不是這樣的!李雲生,我告訴你,你做的這些事全都是錯的,你必須給我回頭……”

“不。”對方好似早就料到有這一天,溫文爾雅,平靜如水地道,“你我都沒有資格評判對錯。”

清脆的巴掌聲在傍晚的雨中響起,比滂沱的水註更為清晰。

李雲生擡起手,輕輕地擦了一下唇角的血跡。

“小寒,”他低聲道,“我確實是這麽想的。天地之間,只有你我。”

但他其實並沒有說謊,他所殺的,都是世間的業障。那座城池周遭出現了裂縫,李雲生在解決那兩頭異種巨獸之後,那座城池連同此處的村莊,已經死傷大半,淪為鬼城。

只不過他的劍卻是也殺過人,是妻離子散的求死之人。他為這十幾萬人料理後事,將城池村落整頓如災難之前一般——迄今為止,李雲生確如他所言,只殺過世間的惡業。

他已還俗,已不算佛修,但仍是為此地超度良久。那些殘魂或是消散於天地,或是留在故居地下,漸成鬼修,不能強算做他的殺孽。但李雲生的這句話也是真的,他是真的想“天地之間,只有你我”。

所以他對“恃強淩弱、濫殺無辜”,並不做任何解釋。因他以後也會犯此孽債,即便是歧途,也一路到底,絕不反悔,所以眼下的解釋申辯,在他眼中,不過是臨時尋找借口的托詞。

他雖無情,但並不虛偽。

江遠寒真是要被對方氣死了,以他目前的信息量,禪師這就是沒救了的狀態。他怒火實在太盛,燒到極致,肺腑反而冷徹如冰。

“這他媽怎麽可能!”他扯著對方的衣領吼了一句,“這世上有半步金仙,有金仙道祖,有六界修士,你要殺光所有人,僅剩你我?李雲生,你不是慈悲為懷嗎?你不是佛性深厚嗎?你到底在想些什麽,這樣做跟林暮舟有什麽區別?!”

江遠寒越說越生氣,情緒瀕臨暴怒的邊緣,他也不知道自己哪裏疼,急需一個發洩的出口。他身上原本寡淡微薄的魔氣不斷積累,從淡紫色轉向濃郁的深紫,手中的血刃化於掌中,刺進了對方的佛體之內。

好在他雖怒火燒到極致,理智都要盡數消磨,但還記得眼前這個人到底是誰,刀刃偏了幾寸,捅入肩胛骨之間。

江遠寒的手緊緊的握著刀柄,他閉上眼,劇烈地喘息,盡量地調整自己。

李雲生沒有還手,他對小狐貍的任何反饋都照單全收,好似完全沒有痛覺,甚至迎著血色匕首,將淋漓的鮮血和身軀送到他手中,低低地道:“你要殺我嗎?”

江遠寒收緊指節。

“近來我總有突破的預感。如若我一舉成功,會按所想逐步清理四周,直到有人阻攔。”李雲生道,“無論是死在半步金仙手裏,還是你的雙親手中,死得其所,合該如此。”

“你——!”

“但如果我活著,就會用盡所有辦法,讓你只有我一個人。”

他笑了笑,擡手攏住江遠寒的手腕,輕聲提醒道:“別沾到我的血。”

江遠寒眉頭皺緊,他知道自己根本下不了手,只能看著禪師造就冤孽、自取滅亡。

“其實,我最好的歸宿,是死在你手裏。”李雲生攏住對方的手指,低頭碰了一下對方的唇,輕聲道,“小寒,我就是這樣的,你看,你明明非常厭惡。可即便如此,還是動不了手。”

他停頓了一下,忽然道:“你無可救藥、至死不渝地愛我,我也是一樣。這一點,我相信你。”

江遠寒感到疲憊至極,他都開始考慮回家求父親出手能不能扭轉現狀,但這個想法目前還無法實施,但他實在不能見死不救,無論是禪師,還是那些無辜生靈。

“不要去殺人。”他道,“我不出去,也不離開,絕不會遇到你之外的第二個人。”

李雲生靜靜地看著他。

“就到這裏吧,我也不想遇到什麽其他人。”江遠寒跟他談判道,“我陪著你,我永遠陪著你,絕對不拋下你……”

他話語剛落,陡然感覺到體內運轉的秘術達成了條件——他之前都沒有刻意去探查進度。

江遠寒話語驟然一頓,擡眼看了看對方。

這一次,他是真心實意地想告訴對方,永遠陪著他,但這句承諾,註定又是一句騙人的謊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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